阿勒苏霍德星之虫

整点诡秘

流沙

·阿蒙中心




父亲送过祂一只沙漏。祂说,在文明初始,人们用它计量时间。第三纪的时候已有钟表,造物主的信徒们还把它当做阿蒙的象征之一。时间在那圆盘上被清晰明确地分成十二小格,用指针的脚步就能一目了然地丈量,用阿蒙的指尖就能轻而易举地拨弄。但沙漏对这位新生的时天使来说还是个新奇的玩具。

阿蒙把沙漏放在高高的桌上,自己坐上高高的椅子,趴在桌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一粒一粒汇成细流般的沙,沙粒穿过瓶颈,从半个玻璃盏里落进另外半个。落下的沙粒在下半个盏里的沙堆上渐渐堆起另一个小小的尖塔,但新落下的沙粒很快带着动势把它冲垮了,那个凸起的小沙峰混进平平无奇的一堆沙里。

阿蒙聚精会神地盯了十分钟,开始感到厌倦。沙粒的颜色看起来都一样,形状没什么大区别,祂只要晃动沙漏,那些沙就会向低处淌,没有一粒会例外。它们不会思考,不会反抗,任由阿蒙倒来倒去地摆布。

太无聊了。祂觉得,这实在没什么意思。人类的眼睛看不清每一粒沙的流逝,他们用如此笨拙而无聊的方法,也只是能模糊地窥见时间的影子。

但是那个下午还太漫长,时天使需要找点乐趣来打发时间。祂把那些在坠落的沙偷出来,再把它们还回去,沙子又落进上一盏玻璃皿里。祂这样偷来还去,上面的沙子一点都没有少,下面的沙子也一分不曾多,仿佛时间被祂所欺骗,停滞在原地不再流动一样。

可惜无人可骗的骗局太无趣,阿蒙很快中止了这个玩法。祂又想到了点别的。

祂偷来大地的褐,窗外苹果的红,饰品上明亮的金,沉默的石桌的灰,把这些颜色统统放进沙子里。沙子五彩斑斓,流动也变得丰富璀璨。

阿蒙把五彩的沙倒来倒去,似乎从那些沙中巧合的拼组里看见什么事物的影子。对,祂想,这倒很有趣。

祂把沙漏再次稳稳地放上桌面,不再干涉它的自然流动。然后祂偷走一点左边的沙,放到右边,再偷走一点后面的,挪到旁边。足足有两三个小时祂专心于这项伟大的工程,像个最专心不过的雕刻家,一座华丽的沙砌殿堂在沙漏里成型,连屋檐窗框的每一厘色彩都添得分毫不差。

祂偷走了沙粒的时间,所以它们乖巧地静止在那里,使得这件小小的工艺品如同一个奇迹。

阿蒙拿起沙漏,拿起那个精致的、奇妙的、脆弱的奇迹。

祂捏住那层将它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玻璃,凝视着里面的小小建筑。阿蒙忽然指尖发力,神话生物的指爪在催动下露出尖锐的利齿,轻易地刺破了那层脆弱的防壁。半个空空的玻璃皿带着旁边沉重的金属装饰向后栽去,在地上碎成一千片,折着夕阳的光,在阿蒙的单片眼镜里碎成一万片。

那座小小的殿堂在祂手里坍圮成融化的废墟,五彩的颜色随着它的消亡流逝。它们从祂指缝掌边争先恐后地落下去。阿蒙静静凝视着手心里的沙子,闪着光的玻璃碎片沾着祂的血埋在里面。

 

作为造物主的幺子,恶作剧之神阿蒙享有最大的宽容与特权。即使祂把两位天使的头发在一起打个死结,在列奥德罗当众传教前偷走祂的演讲稿,把梅迪奇出征前备好的铠甲藏到不知道哪里,也只会被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。

被阿蒙剪掉半截红发的梅迪奇痛心疾首地劝告,主,您不能这样放纵祂!阿蒙太过任性,将来必定会闯下更大的祸患。

阿蒙躲在父亲身后,乖巧可怜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祂,被梅迪奇烧焦的发尾很是委屈地贴在祂沾了灰的小脸上。造物主一声叹息,满目慈爱,梅迪奇,我忠诚而正直的孩子,阿蒙是唯一性的具象,错误的化身,恶作剧是祂的天性,如同战争之于你一样。你们是自由的。阿蒙也应该自由地成长。我们应当宽容待祂,静静等待祂的长大与变化……

梅迪奇听得很是感动,深深被主的胸怀和慈爱折服,感到被主的光辉所笼罩,恭顺应下。从此梅迪奇学会了背地里逮住阿蒙就是一顿揍,绝不让祂有机会跑到造物主面前请求裁判,一边和对方互相拔毛一边骂骂咧咧有本事别去跟主告状!

年幼的时天使在红天使面前讨不了好,十次里要吃五六次亏,但祂也从来没让梅迪奇赢得轻松,眼看没什么机会再薅对方一把,拍拍翅膀转身就溜,绝不恋战。

他惹完梅迪奇就跑去找亚当,落到树枝上变回人形,刷拉一下顺着树干落下来,坐到在树下翻着书的亚当旁边。亚当抬起眼看祂乱糟糟的头发和烧出洞的长袍,似带笑意又似板起脸要斥责,不轻不重道,阿蒙,你又闯祸。

阿蒙说,是梅迪奇先动的手!这话真假难证,也没什么用处,只是好像显得阿蒙的行动有个明确且占据道义的由头。亚当也不在乎祂的狡辩,捧着手里晦涩的古文,听阿蒙叽叽喳喳地念叨。阿蒙终于倒完了自己的话,决心无论如何要把亚当也牵扯进来,于是扯过祂衣角,要是梅迪奇追过来,或者你看见祂要对付我,你就——就让祂摔倒!或者,梅迪奇想烧阿蒙的头发,结果烧到了自己,这是合理的,对吧?

亚当合上书,你不该总是招惹梅迪奇,祂是父亲忠实的天使,父亲会为难。阿蒙肯定地说不会,父亲总是向着我。亚当,你怎么总是把祂当作神呢?我是说,祂是我们的父亲呀,你不用总是这么小心地信仰祂,也大可以任性一点……亚当看祂头上挂着树叶,伸手帮祂取下来,帮祂掐掉烧焦的发尾,你不一样的,阿蒙,祂平平淡淡地说,父亲对你不一样。

观众唯一性的心思太难猜了,阿蒙不懂亚当的话,只是拽紧友军的手,说你可是我这边的。梅迪奇要对付我,就是要对付你。这可完全不一样。亚当冷静地点出祂在胡说八道混淆概念,一边替祂理好衣服一边端着脸说,你们自己的恩怨自己去解决。

后来有数人作证,战争天使看见时天使就冲了上去,却突然被地上冒尖的石头绊了一跤。那天梅迪奇黑着脸回去让乌洛琉斯给祂被自己烧了的头发读档,一边骂主生的这一个两个唯一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,我哪里得罪亚当了?

 

阿蒙亲眼见证了祂诞生的那一个纪元的结束,以祂父亲的陨落为句点。白银之国的繁荣建立在对造物主的信仰上,背叛者用神的死使其分崩离析。灾变与战火席卷大地,将辉煌的文明烧得满目狼藉。

看吧,阿蒙想,祂从来就不信任萨斯利尔。父亲的骨血不会是父亲,祂的影子和祂根本是两个人。可是那些可笑的天使和愚蠢的信徒们根本不懂得分辨。

祂冰冷地看着梅迪奇,红天使明亮张扬的长发在极度的痛苦里都黯淡了不少,那些……该死的、背叛者!梅迪奇咬的每一个字都像和着血。我们会继续追随主,不惜一切代价让祂归来,届时所有背叛者都将得到他们应有的惩戒!

主?阿蒙笑了一声,冷冷地。你说谁,那个倒吊人吗?祂推推右眼的单片眼镜,叹息一声,从梅迪奇身边走过去。你还是毫无长进。认错过一次人,还要接着认错下一次。我真是不明白……

梅迪奇咬牙切齿地含着怒火,但极其罕见地没有回敬阿蒙。亚当正面对着教堂窗外的夕阳,父亲尸骨化成的石板躺在祂手心。你说呢,亚当?阿蒙转过身来问祂。梅迪奇的眼睛实在是不太好……你打算怎么办?

金发金眼的天使转过身,目光温和,姿态虔诚。石板贴在祂胸口,像是信徒胸前的十字。让父亲在我身上醒来吧,祂怀着虔诚的快乐说,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。此后我将成为祂。

阿蒙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祂,如同凝望一个陌生的怪物。你疯了?祂的声音里冰冷多过其他。

亚当温和地望着祂。这不好吗,阿蒙?祂会在祂的孩子身上,在祂最忠诚的信徒所作的容器里醒来。此后我将是祂……怎样的光荣啊!

祂的狂热似乎让空气也微微扭曲。梅迪奇抽动嘴角,道,偏执狂。

阿蒙看着这个荒败的教堂,看着过往熟悉的一切在此彻底地死去。祂什么都没再说了,袍角轻飘飘划一个弧,转身走出去。

 

伯特利走过转角的时候阴影里一个侍从向祂行礼,恭恭敬敬称了句亚伯拉罕大人好。伯特利停下脚步,看向那个侍从,问,玩得开心吗?侍从嘴角带上笑意,抬起头,右眼上水晶雕的单片眼镜反着光。

见已经被认出,祂也很干脆地变化了形貌,重新变回黑卷发,黑眼珠,瘦脸庞的年轻男子,衣着也换了身繁复华丽的贵族打扮。祂变回原貌还是装模作样地向对方又行了个礼,我的礼数不周到吗,亚伯拉罕公爵大人?行了,阿蒙公爵。伯特利说,你太客气倒是怪恶心的。

伯特利刚刚见过血皇帝,阿蒙看起来是在必经之路上等着祂。你看陛下的精神怎么样?祂抛着从伯特利身上顺来的宝石饶有兴趣地发问。暂时看起来还算正常。阿蒙笑,祂脑子里应该热闹得很呢!一个索伦,一个艾因霍恩,更要命的是还有一个梅迪奇,光祂一个就能把人吵得不想活吧,哈哈哈。红色的宝石在阿蒙手里一上一下地抛。你说祂为什么要信那个倒吊人呢……忠诚,忠诚,真是好笑又要命。你就好得多了,伯特利,你谁也不信。

我当然是信仰陛下的。伯特利淡淡地说着两个人都不信的托词。

说说吧,伯特利。阿蒙兴致勃勃。你也诞生在第三纪,现在又背叛所罗门,选了图铎,你亲眼见证三个时代了!你是没什么忠诚可言的吧。那么抛开那些漂亮话来说说,这些信仰,这些国家——有什么意思呢?

对于天生的神话生物来说,确实是没什么意思的。伯特利道,你跟安提哥努斯在这上面的共同话题应当比跟我要多。阿蒙笑了声,没意思,你搪塞得也太敷衍了。

这本来就没有唯一的答案,你想偷去我的替你回答,不也是一种敷衍?伯特利看了看祂,想不明白正说明你还年轻,还可以慢慢想。也或许,对你来说,这种问题是永远没必要有个答案的。我可比你还大,伯特利。阿蒙不满祂的口吻道,什么叫没必要有答案呢……你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想起好几个不愿意见的人。

那是我的荣幸了,阿蒙大人。伯特利淡淡地回敬了祂先前的话。

 

亚利斯塔的帝国在战争和烈火里烧灼成废墟。对于这个自己亲手参与和支持的帝国的覆灭,阿蒙并没有感到多少可惜。这些辉煌的人类国度一向如此,无论建得多高、多壮观,无论有多少神明天使曾在其中倾注心血,倾塌下来都只是那一瞬间的事。即使祂们往往要为此付出极高极高的代价。他们称这种鲁莽为勇气,称死亡的代价为牺牲。

阿蒙确实不明白。但或许,像伯特利说的,祂无法理解的问题,也永远不需要一个别人理解的答案。

在战争的余烬和火焰浓烟的遮掩下,欺诈之神悄无声息地从战场上取走了一顶造型奇异的染血王冠。祂带着战利品步伐轻快地路过破败的城市,散乱成木架石块的集市铺子倒在路边。

阿蒙从废墟里瞥见一件反着光的东西。祂好奇地一正单片眼镜,把那有几分眼熟的物件窃到了手上。那是一个已经被杂物挤压出裂痕的沙漏,金黄的沙粒顺着阿蒙倾调它的重心而不断落下,固执而毫无意义地,也并不准确地计数着时间。

已经长大的时天使当然不再对这小东西感到陌生,祂只是惊讶了一下,有些感慨,拿起它对着正在落下的太阳。太阳被玻璃框圈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,它的光辉和沙粒一起从玻璃沙漏的颈落下去,在玻璃的弧度上扭曲。祂记起很久以前,父亲曾送过祂这样一个沙漏。

这或许是比祂当时想象得更有价值,更有意义的东西。阿蒙端详着漏里的流沙,听见沙堆倾坍的声音与一座城市、一个帝国覆灭时发出的隆隆巨响重合。

于是祂捏碎了那个沙漏。固执地未从裂隙漏出一粒的沙在他手里破碎成一滩,流淌到废墟里的石块上,从石块上的夕阳缓缓滑落进地上的尘沙。

阿蒙拍拍手,捏捏自己的单片眼镜,继续向前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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